卑微中隐忍的高贵——钱兆南评刘跃清《沙场秋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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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题材的文学作品,自有军人起就一直是独立于其他题材的存在,所传递的信息内容、人物塑造及文本的表达方式都显示出厚重性与独特性。军人与战场、家园、国土、牺牲、正义、无畏、威武、壮阔等这些词相连,在每个时代都波澜壮阔。当我们看见一位穿军装的人站在你们的面前,你们一定也能看见一群军人站成铁骑之师。这是书写军旅文学的先天之长,如骄阳般热烈而辉煌。
我们可以从刘跃清这几年间捧出的三部军旅小说中感受到别样的真诚与热烈。从《梦回吹角连营》《铁马冰河入梦来》到这部《沙场秋点兵》。刘跃清的作品军人题材占了百分之八十,写得从容不迫且游刃有余,其每一部虚构、非虚构的军旅题材作品,有黄钟大吕般的纵情歌唱,也有纤毫毕现的精雕细琢,都是从精神的河床上、训练场上流淌出来的真挚情感。
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在他们进入文本时心里都曾住着一只看似安静的小兽,它在语言的梦境中沉睡,光滑的皮毛随着它均匀的呼吸山呼海啸般在你的眼前涌动——这生命的律动驱走黑暗,它偶尔的抽搐,但不是病态,只是在睡梦中也不忘记警醒自己——危险无处不在。温柔的皮毛下正涌动着一段关于食物的美梦,或者是在梦中奔跑。我们看不见小兽的梦境,但可以展开丰盈的想象。在读过刘跃清的前两部小说,知道了小说中灵动小兽的模样,当打开第三部时,对那只蠢蠢欲动的小兽是满怀期待和忐忑不安的。小说中的主角与配角将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会不会让读者失望?
主角武朝晖的出场很怂,单薄矮小,小鼻子小眼睛厚嘴唇,看起来有点猥琐,是“人群里那种让人过目不忘,且容易引发‘栽赃’联想的人。”武朝晖就这样在刘跃清的笔下带着瑕疵粉墨登场。
这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社会,一个人的形象是先天,要想改变太难,只能靠后天的努力修行改变世人的看法。如果脱去长相这件“外衣”,武朝晖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的这件“内衣”改变了他。他的初恋李丽娟因为生于军人家庭,从小崇拜威武雄壮的军人,为了她,武朝晖穿上了绿军装。走进军营的武朝晖,从他的名字上看,是多么朝气蓬勃,这个名字与他这个人并不匹配,像一个反讽的存在。因为家庭,武朝辉的性格是卑微的,这卑微的根源来自于父母亲的家族,父亲家在村里是小姓,受人排挤不说,而母亲在家族中一直是忍者,外婆临死前的一件天蓝色灯芯绒衣裳母亲都无力保护,眼睁睁看着舅母从外婆温热的身上脱下来。“母亲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号哭着抓着踢着咬着舅舅……外婆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两行冰晶一样的泪滴挂在眼角。”这些都影响了武朝晖后天的性格,埋下了自卑的种子,这些刻骨铭心的现场从此烙在一个少年的心上,挥之不去。同时也激励着他改变自己的命运,整饬这个家族。
从他在娘胎里,其性格便决定了,加上后天的环境,更决定了他未来的走向。这样的人物个性,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性,多少个武朝辉一样的人从我们的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像一粒粒嚼不动、咬不烂的铜豌豆在红尘中滚动,成为这个世界的缺陷,也为这个世界添上一抹异彩。他们的身上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通过小说重塑出的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个性。如果有“精神性的根据地”这一理念,军营里的人是有的。

是人皆有缺陷,如同粗砺的军营,在行军演习中埋锅做饭找不到大锅铲,“顺手操起挖野炊灶的大铁锹,拍一下上面的土,于是就把大铁锹在锅里搅乎。”锅里的沙子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混进来的。这种粗砺在现实中是无处不在常态。现代中的战争和虚拟中的战争同样是粗砺的,武朝晖带着他的兵在虚拟的战争中激烈战斗,在懵懵懂懂中演习结束。
一个觉醒的灵魂是无价的,觉醒后的灵魂不在于外求,会变成内求。武朝晖在和李丽娟分手后,觉得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而他还是原来的自己。面对部队管理的框架,对于网络事件对他的处分,他决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走出自己的茧房。一个人的选择能力将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武朝晖是一个清醒的人,他努力的目标,不再为生活中的一些“藤蔓”搅拌,见缝插针支配自己的时间,一声不吭拎着开水瓶,无言独上自己的精神小屋。他又像村庄小河里的一条昂刺鱼,带着激情与热情,下沉在部队这个大池塘里,接受冬天的凉水澡,冷着并快乐着,火热的青春是浇不凉的。这个充满异数的新时代军人,带着土性与野性,他坚硬的刺不经意间会刺到身边的人,也刺向自己。等他慢慢缓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部队这个大池塘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能人太多,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可是他骨子里的倔强却是蓬勃向上的,有着朝霞一般的热烈。他把这样的热烈隐藏在血脉里,厚积薄发。
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热爱,特别是对人的爱,不但爱他们的形象,且从他们的形象中爱他们的灵魂,喜爱他们就是喜爱深情的自己。《沙场秋点兵》让我们看到了现代军营里的许多值得我们反思的东西。特别是婚姻爱情,现代军营的模式都悄悄发生着改变,这一代人的成长问题,城乡二元化的问题,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道德风尚的因素带来的现实问题等。
武朝晖与李丽娟、廖美花两人的爱情之刺,再次刺来,让这条昂刺鱼在爱情的浅水区挣扎着,阵阵的呜咽。昂刺鱼的叫声本来就微弱,只有在被渔者捕获上钩时,激起的身体在阳光下舞蹈时发出细微的呐喊,很快被尘世的喧嚣抹平,隐隐阵痛随着微波荡出很远,世界复归于平静。
武朝晖与李丽娟的爱情,先给了他一颗蜜糖,他们的初恋与家庭无关,来自于灵魂深处。在李丽娟的眼中武朝晖是她的“小(大)郎”,她是他的女神。走进军营,他在日记中写道:“让我像火山一样为你喷发一次吧,哪怕仅止一次后归于千年的沉默。”

武朝晖与李丽娟的爱情来自于忠诚,风干于疼痛,这对恋人爱而不得,中间横亘着李丽娟早逝的哥哥——那个永远的小男孩,成为阻断他们爱情的藩篱。哥哥死于母亲的怀中,母亲的世界从此坍塌。母亲诅咒自己嫁给了军人父亲,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让哥哥丢了命,从此成为全家人的魔咒。李丽娟的父母不愿意让女儿嫁给军人,重走自己的老路。
当兵是淬炼一个人性格的开始,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由不得自己不去改变。比如焦文文,饭量变大了,皮肤变黑了,大笑时像鸭子叫一样嘎嘎响,这是以前不可想象,化蛹成蝶的过程。当兵的气质就是这样练成的。武朝晖的精神气质想必也有脱胎换骨的变幻。
他们分手的地点选择在陵园,一段爱情还没有开始,便走进了坟墓。明明是两个走到哪里都不怕的恋人,却阴差阳错在墓园劳燕纷飞。
《沙场秋点兵》的叙述节奏是不紧不慢的,带着秋天的萧杀之气,作者很有耐心地控制好节奏抵达终点。
“不让她来,她硬要来,说是陪我说说话,给我壮胆,这不是笑话嘛,再说当兵的站哨带个婆娘像什么样子,可她说嫁给当兵的就是半个军人……”副连长的新婚妻子与其一路相伴,让武朝晖好生羡慕,心底莫名其妙升腾起股股热浪。
李丽娟的心终究太“浅”了,辜负了武朝晖对她的一片深情,也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宁愿失去,也不愿坚守,二人成为彼此遥望中的精神暗伤。
随着廖老板的女儿廖美花出现,这个乡镇医院的护士成了恩赏给武朝晖情感世界里的一把粗盐,咸得合情合理,大方得体,近乎于天然。这对父女的形象从一出场就是模糊的,从头到尾看不见他们的心,处处充满着生意人的算计。廖美花在精明父亲的教导下算计了武朝晖的母亲,而廖老板算计了武朝晖的父亲。这两个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越是底层的越是卑微的,朴素的,尊贵的。底层人把“人情”看得大似天,这对父女配合默契,合伙算计了武朝晖的至亲。
他回家探亲时,娘不巧被一只疯狗咬伤,娘安静得像乖巧的细崽子头一次坐在哥哥的破面包车去乡卫生院。武朝晖在乡镇卫生院正急得狗跳时,一身洁白的廖美花像菩萨一样出现在他面前,随后又上门为他娘服务,让他觉得欠下了廖家父女的人情,以至于廖老板拜托他照顾女儿时,他手往胸脯上一拍,满口答应了。
亲人是他心中的铠甲盾牌,为了给亲人一个交待,他甘愿被算计,卑微和良善是他的本心本性,唯有成全。廖美花的父亲从头尾没有名字,只有廖老板,这个人物从一出场,就给这个不对等的婚姻埋下了伏笔。武朝晖注定成为廖氏父女的“猎物”。善良的人一旦失去底线,一味的隐忍意味着变成对方的同谋。
廖美花对武朝晖的爱是赤裸裸的,他们相遇的环境是短兵相接式的,很像武朝晖在演习中的种种计谋,为了战胜“敌人”不择手段。
类似于这样的爱情在当下随处都可以找到普证。社会不是一成不变的,人类都有自身发展的欲望。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从一个价值观到另一个价值观,大潮一样涌动,想回到从前显然不可能。中国的婚姻家庭讲究门当户对,武朝晖与李丽娟、廖美花这两家,都不是门当户对的家庭,他唯一的光环是军官,成为整个家族的光环。“他爷像自己的崽当上了将军一样,像谦虚又像骄傲地说,他每天带兵训练,忙的是连着千家万户的国家大事。”这是两个家庭勉强对等的佐证。他的卑微的娘和骄傲的父亲应下了这门亲事,而他只是“哦”了一声。
对廖美花情感的恩泽,就这样在这对父女一步步的算计中尘埃落定。对武朝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对人深沉的体贴、凛然的情义。这样的情义在日益浮躁的现代社会如同一盒清凉油的作用,暂时让人清醒,达到暂时止痒的功效,并不能长久。小说在廖美花负气回娘家的情节嘎然而止,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留下一处大大的空白,留给看客们去思考。

